2025年9月中旬，在黄金价格不断上涨的关口泸深A融通，全国最大的黄金珠宝集散地深圳水贝国际珠宝交易中心（下简称“水贝”）传出多家黄金原料商（下简称“料商”）跑路的消息。这是黄金行业飞速扩张和“黄金预定价”交易模式流行起来的必然结果。
当上游料商在利益的诱惑下，把实物黄金的交易变成了一场金融游戏，从实体黄金商家到普通消费者，都可能成为一场豪赌中的输家。
消失的黄金
9月10日，深圳水贝的黄金商家刘琳有些忙碌。国内黄金价格出现了一波涨幅，当天就有福建的客户要把1000多克黄金首饰送来回收。她联系了自己经常合作的一家大料商融通金，但对方客服没有及时回复。客户担心价格下跌，一个劲催她快些“锁价”。她急忙找到另一家合作料商粤宝鑫，锁住825元的克价，打去定金2万元。
做黄金生意，绕不开料商。刘琳和料商打交道的情形主要有两类。一类是料商负责从上游上海黄金交易所（下文简称“上金所”）采购黄金板料，刘琳从他们那里拿料，找工厂加工，再零售给客户。另一类是旧金回收。收来的黄金也需要通过料商送到上海的提纯厂提纯，才能换成钱或新的板料。
图源：央视财经报道截图
两天后，刘琳把客户寄来的1000多克黄金送到粤宝鑫。以往，料商检验纯度后，当天就会回款，但当晚，对方客服告诉刘琳，现在黄金暴涨，来卖金的人太多，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，明天再给她转钱。刘琳没在意，隔天回款的事在水贝挺常见，况且就在当天中午12点，她刚给粤宝鑫送去一个金重十几克的镶钻项链，下午2点多就收到了7000多元的回款。
可到了第二天，款项还是迟迟没打来。下午，刘琳觉得有点慌，准备去粤宝鑫问一下，要是款回不来就把料先拿回来。没想到，一到粤宝鑫就看到了警察，公司大门关着，警察正准备贴上封条。刘琳一下就蒙了。
刘琳原本在福建老家开蛋糕店。新冠疫情后，她的店开不下去，就跑到深圳来讨生活。一次，她到水贝给男友买黄金，一下子看到了机会：老家人普遍热衷买黄金，这里金子纯度高，还便宜。她从自己朋友圈开始做代购试水，生意越做越红火。去年3月，她在水贝盘下自己的柜台。
黄金珠宝生意讲究信用，刘琳合作的料商都是朋友推荐的。料商也分三六九等。有实力的料商走量大，可以直接在上金所注册开户，成为其会员单位。一些小料商则依附于大料商生存，以更低的扣点、更好的服务（如包送货、结算速度快）吸引黄金商家。像粤宝鑫，在上金所官方会员名录中查询不到，其上游有更大的料商。
回想整个事情的经过，刘琳只恨自己没“多留一个心眼”。她做生意一直小心谨慎。有些看涨的商家会经常屯黄金，赚价格差，但她担心风险，从来不屯，卖金只赚每克10元的工费，回收只赚每克5元的差价，踏踏实实赚辛苦钱。
但选什么样的料商合作，有时候由不得商家。“我们也知道越大的料商肯定越靠谱，我也想去融通金。但大企业的门槛高，张口就是一斤起交易，真凑出一斤黄金，人家也不一定卖你，”黄金商家孙哲说，“因为他们有更大的客户要优先供应。”
刘琳的店铺规模较小，同样没法在融通金开户。这意味着，和料商之间的交易，没有一对一的客服群，公共客服回复总是很慢。做回收业务，金价不停波动，客户常急着锁价，总归不太方便。这两年，刘琳也常听说小料商跑路的消息，但粤宝鑫在水贝算中型料商，有个一二百平方米的店面。而且，客服回复快，和大料商比价格更划算。她和粤宝鑫的合作就慢慢变多了。
其实几个月前，刘琳就听同行说过粤宝鑫回款速度变慢了，自己也被“隔夜”回款过几次，但次数多了，反而让她放松了警惕。出事后她才发现，这家公司5月22日已经更换了法人。这笔1000多克金子的单子，本来利润约5000元，结果，料商跑路让刘琳一下子亏掉90多万元。她没法跑路，把钱赔给了客户，这几乎是她的全部身家。
在这次金价波动下，“跑路”的料商不止粤宝鑫一家。孙哲甚至是刷抖音时，才知道自己合作的小料商寰球金业已经“跑路”的。幸运的是，他警惕心强，早早就把账上的货款提了出来，只留了2万元保证金。这种损失，在同行眼中“属于忽略不计那种”。去报警时，他看到其他同行报案的金额几乎都是几十万元、几百万元。
深圳，水贝国际珠宝交易中心。（图｜视觉中国）
受害商家也不只限于水贝当地。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的一名金店老板高龙是在朋友推荐下，三四年前开始和寰球金业合作的。和水贝的商家普遍多家拿料不同，高龙没有那么多信息渠道，几次合作下来泸深A融通，这家料商就成了他购买黄金板料、回收旧金唯一的上游。
高龙甚至从来没有去过距离他3800多公里外的深圳水贝，也没听说过这些年陆续传出的料商跑路的消息。他更多考虑的是眼前事：这几年金价波动厉害，最初的蜜月期过后，黄金生意越来越难做——金价太高，买金的人少了，小县城能回收的旧金几乎都收完了。从遥远的大兴安岭，把黄金寄到深圳，在邮寄的时间差里，金价一跌还得赔钱。于是，为了利润能多一些，他开始在料商处“存料”，回收的旧金寄过去先不结算，等金价涨些了再陆续结。
寰球金业“跑路”时，带走了高龙存在那儿的200克黄金。17万元的损失是他几年的收入。他加入了一个维权群，发现里面像他这样的外地商家有七八十个，损失最多的有上千万元。
“黄金预订价”豪赌
粤宝鑫“跑路”的确切原因，还有待有关部门的调查，但类似的剧本对水贝人来说并不陌生。多位水贝黄金从业者回忆，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料商“跑路”，几乎都出现在金价涨跌幅度剧烈的时间节点上。但事实上，金价波动本身并不是造成料商“跑路”的直接原因。
周琦在水贝一家料商公司负责黄金上游风控业务。她告诉本刊，按照传统的黄金交易方式，黄金的涨跌其实与料商和黄金商家都没有任何关系。传统料商生意讲的是“薄利多销”，盈利点在卖料和收旧金提纯的差价上。她所在的公司是规模较大的国企，每克金的利润只有0.8～1元。很多小料商为留住客户，每克利润可能只有0.1～0.5元。
“做料的越来越不好赚钱了，太多人进来抢这个份额了。”周琦分析，随着金价上涨，越来越多人认为黄金是门好生意，开始挤入这条赛道。于是，料商公司越来越多，大家的经营压力都在变大。但正经做生意走量赚差价，最多只是亏损、倒闭，而近年愈演愈烈的“跑路潮”，多与“黄金预订价”有关——这是一种脱离了传统实物交易的新兴“玩法”，在水贝，已经成为半公开的秘密。
图｜视觉中国
黄金预订价的交易模式，本质上是一种期货生意。参与者以少量的保证金，入场参与黄金价格涨跌的交易，补尾款后可提取实物或直接获取经济利润。黄金期货并不是新鲜事，在上海期货交易所，就有黄金期货产品，双向交易，可以做多或做空，实物交割，但它的入场门槛高，需要验资，且要求参与者有期货交易测试成绩及交易经验。它的保证金比例约12%，以850元/克黄金的实时价格计算，1手（1000克）黄金保证金10万左右，手续费往返20元/手。这样算下来，杠杆（用少量资金撬动大额交易）通常在10倍上下。
而在水贝，料商们自己做庄开“私盘”，它的入场门槛就低了很多。孙哲介绍，水贝的“行情价”是1手2万元保证金，每天10元管理费，杠杆被拉到80倍以上。很多人手握20万元，就敢操盘10千克黄金。因为杠杆太高，按照目前的价格水平，金价只要涨2.3%，20万元本金就能翻倍，但同样的，金价只要跌2.3%，保证金就会血本无归，20万元全部亏光，可能就是几个小时的事。
孙哲见过太多“玩到家破人亡”的案例，许多人在亏本后不会收手，反而会借钱继续投入。而对庄家来说，私盘没有监管，似乎“无本万利”：“想想也知道，这么低的保证金，他们不可能去正规期货市场做对冲（注：如玩家买涨，就去市场上买同等金额的跌，来抵消风险）。你输了，直接血本无归，钱都归料商。你赢了——就像这次大家都买涨，金价确实暴涨，料商赔不起，直接带着你的本钱跑路，还是血本无归。”
上海曼昆（深圳）律师事务所执业律师吕盈辉长期负责经济犯罪方面的刑事业务，前段时间刚接到一个涉及水贝黄金预订价的纠纷案件。他告诉本刊，黄金预订价概念最早发源于香港，最初是黄金商家用于对冲金价波动带来交易风险的手段，而不是为了“赌金”。水贝很早就把这套模式沿袭了过来。变化发生在2022年前后，那一年，各大银行此前推出的“纸黄金”理财产品，因风险过高被陆续叫停。一些狂热的外行投资者，就看中了水贝的预订价生意，希望通过“炒黄金”来实现暴富梦，预订价也逐渐发展成了现在超高杠杆的“赌盘”。
“水贝的黄金预订价现在都已经是‘3.0’版本了”。何婷婷整个家族都是做黄金生意的。20年间，她频繁来到水贝，清楚地看到里面的风险多大。
何婷婷说，最初的黄金预订价，就是在“小圈子”里流通，料商只是和水贝内部黄金商家做交易，那时虽然有“赌涨跌”的成分，但杠杆并没有现在这样夸张。何婷婷的姐夫就在当时入局，第一年赚了些钱后越投越多，最终亏进去1000万元。到了2019年，黄金预订价扩展到各地黄金零售商，料商们会以“现代化销售”“做视频”培训的名义召集商家们参会，实际上是在讲怎么通过金价涨跌杠杆“钱生钱”。她的前夫连着被叫去开了几次会，也被“忽悠”着开始玩预订价。其实在那时，就陆续有“赌输”的料商“跑路”，但影响范围都不大。
《小巷人家》剧照
2023年下半年，何婷婷发现，新冠疫情期间沉寂了一段时间的黄金预定价的赌局变本加厉。她观察，料商的数量是从去年开始激增的。水贝商圈几乎每层楼都有料商，最密集的一层里有四五家。很多新开的小料商，会轮流使用同一个办公室，很多根本不做实物，专门搞“纸黄金”。曾有人在某家料商“跑路”后来找她诉苦，她一查，这家料商的营业执照，才下发20天。
被这场豪赌吸引的人也越来越多。“很多视频号讲黄金的涨跌讲得头头是道，你去联系他，他就会跟你说自己买这个黄金期货赚了多少钱。”今年，何婷婷身边很多客户都来咨询她：“你搞不搞黄金预订价？我想找你买。”甚至还有一些黄金业外的朋友，也都跑来咨询她。她问对方为什么想买，对方往往回答：“1万块钱就能买1公斤黄金呢。”她只能“骂回去，能劝一个是一个”。
融孚律师事务所律师龙媛媛从2020年开始代理黄金预订价相关案件。2024年来找她打官司的客户多了两三倍，客户类型从以往的以黄金从业者为主，变成了普通投资者居多，他们大多是通过线上小程序或APP买入卖出，全程无实物交易，转账接收方通常既不是公司账户，也不是法人个人账户，而是无关的私人账户。来找她希望能提起诉讼的客户，大多是亏损后希望诉合同无效的，还有一部分是盈利后庄家无支付能力，盈利无法提出的。
在黄金预定价的豪赌中，料商“跑路”的成本十分低廉。吕盈辉介绍，在刑事案件中，法人通常会作为“替罪羊”出现。有些公司会将一个无关的人设为法人，把风险提前规避掉。很多时候，法人的身份信息是被盗用的，或根本不知道公司是做什么生意的，很难对其进行处罚。同时，黄金作为一种不记名的贵金属，比银行卡资金更灵活，有时就算找到“跑路”的料商，他名下无可执行财产，受害者们的钱也很难得到偿还。
被破坏的交易生态
“从前，靠刷脸、熟人介绍、同行互信来取代契约，料商都是靠谱、有信誉的。有朋友缺料，价值大几万的料说借就借，没人担心对方会不还。但随着暴雷事件发生，一切都灰飞烟灭了。”孙哲感叹道。
孙哲亲眼看到水贝从一个珠宝批发市场，变成现在疯狂的模样。2016年他来到水贝做银饰。那时，水贝还没有如今的知名度，从业者们是一个紧密的小团体，互相知根知底，如果没有熟人带，根本入不了行。孙哲刚开始做黄金生意时，没有料商愿意给他供货，都怕陌生人来靠黄金洗钱，最后是托同行介绍才算入了行。那时的料商都是实打实的，有储备的实物黄金，有用来检测成分的黄金光谱仪。
深圳市黄金珠宝首饰行业协会发布倡议书
2021年一位网红直播带火了水贝，普通人蜂拥而至来买金，以往做白银、K金生意的商家，都纷纷转行来做黄金，商户也鱼龙混杂起来。现在，孙哲坐在柜台里就有人给他发广告，说“老板好，我们是在××办公的料商，一公斤只要×××钱，24小时锁价，没有管理费，扫个二维码提交身份证就可以开户”。他曾坐在柜台里，一上午轻松开户2家，在以前，根本无法想象。
孙哲记得，之前有个商家，看起来是正经料商，靠一看就亏本的超低工费拉拢了很多实体黄金老板，获得了信任。做大做强后，那个料商突然告诉商家们，推出了线上回收小程序，可以随时交保证金定价，不用像以前一样等料行上班。这样便捷的方式，激发了一些实体黄金商的赌性，开始琢磨金价涨跌，不知不觉间就参与进黄金期货中玩起了杠杆。
一夜暴富的吸引力如此难以抵御，无论对黄金商家，还是原本老实经营的料商都是如此。龙媛媛发现，一些投资者起诉的公司，其实是一些多年做实体经营的老料商新注册的，专门用来从事黄金预订价交易。这让一些老实做生意的黄金商家进退两难。
姚美云就是其中之一。她2013年大学毕业就来到水贝，从黄金公司的员工一路做到自己创业开金店。这些年来，她只和朋友推荐的料商合作。新推荐来的料商，她要考察对方成立多少年、公司规模、法人或股权是否和老板本人有直接关联（注：有关联则跑路难），以及是否做黄金预订价生意——“做预订价的，我一律不合作”。
《国色芳华》剧照
她合作最多的一家料商，是一位认识十余年的老熟人，在江西、江苏多地都有规模很大的实体店，还和她闺蜜有亲戚关系。然而去年开始，这位熟人也已经在做黄金预订价生意，并且告诉她，有位廖女士要在水贝做料商，自己是幕后老板，请姚美云多支持下生意。十余年的信任加成，姚美云破了例。廖女士给的价格确实划算，合作几次都很愉快。可没想到，今年6月底，这家料行暴雷了，姚美云损失80万元。她去报案时发现，廖女士也报了警，说自己是被上游骗了。而上游商家也声称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。姚美云闹不清里面到底有怎样的曲折因果，总之拿回钱来遥遥无期。
这两年，孙哲入行开始积累留下的四家长期合作料商，陆续暴雷，现在已经跑路了三家。现在，买料成了他最苦恼的事，“大料商够不上，小料商不靠谱。这种环境下，真不敢保证最后这一家什么时候也跑了。其实，料商哪怕只保留回收黄金的业务，都能稳赚不赔，但预订价带来的利益太诱人，你忍不住的”。
“珠宝交易一直靠的是信任，但现在在水贝流传的话是，你不能相信任何人。”刘琳说道。作为被裹挟进这场风波的实体商家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黄金行业坚持多久。现在，她只相信“一手钱一手货”。
9月中旬水贝料商“跑路”的新闻被热议后，为了调查，吕盈辉专门在社交媒体上开了小号，想看看各路人的反应。他发现，很多料商依旧在试图“拉人头”，教他怎么操作入场，还专门介绍可以脱离实物交易，如果不想要黄金，可以“违约”直接折算成现金收益打款，不需要收取任何违约费用。
他还发现，以往黄金预订价的案子证据比较好拿，交易在各商家使用的APP或小程序系统里面还可以查到。但是这次“暴雷”动静闹得太大，现在账户的交易数据会很快被删掉。可以预见，类似案件未来在法院将变得很难起诉。
（文中刘琳、孙哲、高龙、周琦、姚美云、何婷婷均为化名泸深A融通，实习记者彭天美亦有贡献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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